楔子

  盐池县麻黄山乡位于陕甘宁三省交界处一个偏僻的大山深处,“鸡鸣一声,三省相闻”。

  岁月在风雨中流逝,倏忽五十年。以前麻黄山像个病入膏肓的老者,苟延残喘地蜷缩在大山深处,灰头土脸、面无生机。经历五十年风雨历程,“不向繁华求怜悯,但凭实干绣山川”,如今麻黄山像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,生机勃勃、充满活力。

  漫步在麻黄山的山间旷野,到处是柏油路,不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,只有各种机械在田间奔忙。农家院里拆了土坯房,盖起新瓦房。进到屋里,一应电器俱全,全部是现代化。放眼四望,绿了山头、靓了村庄,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派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景象……

麻黄山风光

  “孤灯寒夜雨”灯火处处明

  1995年元旦,我家所有窑洞全拉上电灯泡。干山枯岭通上电了,黑了几千年的大山,终于嗅到现代化气息。第一次通电,整个大山都亮了。也就是说,1995年元旦是个节点,以前山里黑乎乎的,现在山里的沟沟坎坎都被照得亮堂。

  印象中家里有两个“灯柱”,是我爷爷手里的,可追溯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。多年后才知道所谓的“灯柱”其实名叫“灯盏”。我家灯盏下面是直径十厘米的底座,中间是拇指粗八九寸高的圆柱,圆柱顶是个直径二寸,深一寸多的凹窝。

  解放前照明点清油,把亚麻油倒凹窝里,用棉花搓根捻子,一头放油里,一头搭凹窝边沿,点着就可以照明。解放后点煤油,用个带铁盖的瓶子做个煤油灯放进灯盏的凹窝里,一则不害怕打翻,再则灯高自亮。

  1995年山里通电后,那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。老妈高兴地说:“电灯不电灯不是个啥,我只想要个烧火的。”从此我家祖祖辈辈用的烧火风箱就成摆饰了。十年前,我在县城买了楼房,电表是插卡的,一次买二三百元的电,够用一两年。近两年网上缴费普及了,女儿在手机上捣鼓一阵,就把水费、电费、天然气费都缴了。

  2014年实施精准扶贫后,“两不愁三保障”使山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家家都是砖瓦房,屋里全部电气化,电磁炉、电冰箱、微波炉、电烤箱一应俱全。

  以前的麻黄山与城里比,简直是天地之差、天壤之别,现在城里有的山村也有。麻黄山从不通电到通电,走了几千年,走了无数代人,走得何其艰辛。而从生活富裕走向生活幸福,竟然只用了几年。精准扶贫这几年,乡村就赶上城市的步伐了。

荞麦花开

  “庶往共饥渴”,挑肥又拣瘦

  小时候做一顿饭最少得两个人,一个人使劲“咣当咣当”拉风箱,一个人在锅台上忙活,或炒菜或剁面。如人手不多,女主人要一边烧火一边做饭。揉面时火不旺,就抓把羊粪扔进灶膛,手在围裙上抹两把继续揉面。吃饭时有滋有味的,再说肚子叽里咕噜乱叫,填饱肚子要紧。有时快吃完一翻碗底,一个羊粪蛋在里面。别人不可思议,但细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。用炭火做,羊粪蛋跑不到锅里。用天然气、电磁炉做,更不会到锅里。关键当时都用羊粪烧火,羊粪蛋跑锅里也就防不胜防了。

  我十岁前从没想着吃好,只盼着吃饱,不管啥填饱肚子算数。我八九岁时,有一次和婶子去表姐家,正赶中午饭点上,走了几个小时的我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。表姐家两个人,我们去时荞剁面刚下锅,表姐看我俩去了,抓起马勺舀一马勺水倒进锅里,过几分钟锅滚了,饭就端上来了。虽是一满碗,但一筷子挑不起几根面条,唏哩呼噜两碗下肚子,还想吃锅却见底了,回家时走一路饿一路。

  我刚参加工作时,每月补助30斤米面,这是最引以为豪的,因为当时白米是缺货。几年后,市场放开了,粮库和市场一个价,大家都能吃上白米了。

  刚教书时,有些老师爱喝个小酒,喝完AA制。农民眼热,不断赞叹:“人家到底是挣工资的。”当年有工作和没工作差别很大,挣工资有几个活钱,农民家里粮多,但换不成票子,也有羊,但没人买。2000年后,农民有大把的钱,想吃啥就吃啥,每到时令节气杀一个整羊,把人馋的。职工周末还爱喝个小酒,还是AA制,而农民忙时各自忙,刮风下雨下雪就杀个羊“过天阴”,今天你家坐庄,明天他家坐庄,天天像过年。

风景如画

  “稳暖旧衣裳”,身穿绫罗缎

  小时候听过一件真事,当时我十岁左右。有个小伙子去女方家相亲,衣服是借的。过段时间姑娘来看家道,小伙子又把衣服借来应付。谁想衣服主人对象没打招呼也来看家道,主人穿得烂,进不了门,打发弟弟去找自己的新衣服。弟弟到借衣服人家里,都在吃饭,小伙子穿着新衣服跑前跑后。弟弟不谙人事,当着姑娘一家说:“我嫂子也来看家道,我哥让来拿我家新衣服。”场面一下尴尬了,大人赶紧说:“你先回去,随后把衣服送回去。”不料小孩站在原地说:“我哥还在草窑里,衣服拿回去才能进屋。你把衣服不拿来,我就不走。”被逼无奈,小伙子把衣服脱下来让拿走了。好在姑娘家也理解,当时都穷。

  山里人的衣服,永远补丁摞补丁,几年才换一身新衣服。平时舍不得穿,只有谁家过红白事才穿一下,跟完事赶紧收箱子。因此当时都把新衣服叫“跟事的衣服”,和谁说起“跟事的衣服”,那一定是最能拿出手的衣服,也是最好的衣服。每家有好几个人,新衣服不可能人人有,最多一件,谁出门谁穿。

  “跟事的衣服”可有可无,跟事时没新衣服,可以借。结婚衣服必不可少,有些家里实在穷,结婚衣服也借,结完婚赶紧还给人家。至于瞅对象衣服,有固然好,但大多数没有,也只能借。谁家有件新衣服,附近人外出逛事,出去相亲都借,毕竟有钱人并不多。

  我是家里老小,吃东西沾光,有好吃的,父母先紧“老疙瘩”儿子。但穿衣服上,有新衣服大哥穿了二哥穿,二哥穿过轮到我,到我时已经补丁摞补丁,甚至有时还没轮到我,已经不能补了。

  以前做新衣服,先看谁出门,让扯回一截布,然后找裁缝剪,裁缝家有缝纫机,就顺带做了。裁缝家没缝纫机,再看谁家有缝纫机做。做一件衣服不是件容易的事。20世纪80年代后才有卖衣服的,娶媳妇子嫁丫头才不用发愁。

  以后穿衣服不光要质量,还要样式,绫罗绸缎应有尽有。以前乡村和县城相差一段距离,县城和省城相差一段距离,省城和京城又相差一段距离。现在京城有的省城有,省城有的县城有,县城有的乡村有。

  生活就是这样,极爱和人开玩笑。当年人都想穿结实的料子衣服,但一则太贵,再则买不到,只能一直穿棉布。现在一直穿料子,穿烦了,就想穿棉布。但棉的一则买不上,再则买也不是纯棉的,这不知道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?

  “屋上无片瓦”,新居有春秋

  窑洞被称为“冬暖夏凉的神仙洞”。冬天只煨个热炕,里面就热乎乎的。低矮的窑洞,破败不堪,被烟熏火燎的,墙上到处吊着黑长的尘灰絮。有些院落看起来年代久远,既苍凉又原始,还带点鬼斧神工的感觉。每个窑洞顶都有个透气天窗,常出烟出气,像乌鸦洞一样。不论哪家窑里,前面都是炕,后面都是锅台,炕与锅台间用个一尺多高的炕墙隔着。吃饭睡觉一个屋里,如果来尊贵客人,进门先上炕。主人热情地让你“坐下坐下”,那只能坐炕沿上。最高规格的招呼就是鞋脱了坐炕上,背靠炕底摞的被子上。

  山里人不爱坐,只爱蹲。把蹲不叫蹲,叫圪蹴。遇到难心事,就双手抱头,圪蹴在墙根下,圪蹴在门槛上,一圪蹴几个小时。饭做好后,锅锅上炕人上炕,一家人圪蹴在一起。最多一个炕桌,这就是所谓的家具了。

  农民打窑方便,不用花钱,只出蛮力就行了。虽说窑洞省钱,但要土好,土不好易塌方。凡是住窑的,不塌方是不可能的。窑洞塌方经常听到,我遇到过几次,只是没伤人。

  不是不想盖房,而是盖房成本太大,有的地方连砖都拉不进去。参加工作后,在乡上教书,住的砖瓦房,过了十几年,又在县城买了楼房。但说起当时农村住的窑洞,虽不害怕,但想起来心里发颤,从心底我不想回去。

  实施精准扶贫政策后,安全住房成必备条件。国家补助盖房,有些农民留恋窑洞,又补助让用砖箍了。年轻人向往砖瓦房,就盖砖瓦房,年老人喜欢住窑洞,就把窑洞用砖箍了。我在农村长大,楼房住了几年后,再回老家,吃饭睡觉能行,就愁上卫生间。前几天回到老家,以前老院子的窑洞全部用砖箍了,里面都是楼房的布局,客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,吃喝拉撒不出门。

  “且喜赋敛毕”,幸闻有补贴

  20世纪80年代,我只有十来岁,天不亮乡干部要到农户家收税。农户住得分散,土地不在一起,早早把大人等上,是为了不用三趟五趟地跑。当时收税种类单一,农业税按土地亩数收,村上乡上都有数据。牧业税按羊牲口只数收,主要在羊只数上闹矛盾,要到羊圈门口数。包产到户后,自己有了土地,农民把土地当命。乡干部来收税,只收很少一部分,高兴还来不及,哪能不愿意缴税?当时收税,数额并不大。再说,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,谁也不认为不应该缴。所以,农民对各种税收,都缴得愿意,缴得高兴。只要乡上来收,从不说二话。

  人类进入新千年,山乡面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一股徐徐春风吹遍大山深处。2004年,党中央以“一号文件”形式,宣布用五年逐步取消烟叶以外的农林特产税,取消农业税的目的,就是为增加农民收入,让农民过上好日子。

  2005年12月,中央又作出决定,从2006年1月1日起废止《农业税收条例》。《农业税收条例》全称叫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税收条例》,是1958年6月3日全国人大常委会第96次会议通过的。想一想,《农业税收条例》从公布到废止,已经经历65年了。现在说废止就废止了,仅用两年时间。

  2015年,我下乡扶贫。驻村期间对各种惠农政策有了深入了解。以前住窑洞的,政府补贴用砖箍了;以前住土坯房的,政府补贴盖砖瓦房;以前担窖水,驮井水,现在自来水管压锅沿;以前是泥泞的土路,现在柏油路一直修到家门口。不论种植、养殖,不缴税就算了,还有补贴,收入还是农民自己的。只要你出汗出力,国家绝不亏你。养羊补助、养猪补助、养鸡补助,只要圈不空,国家就给补助,这在历朝历代都不会有,而现在我们遇到了,不得不说我们遇到一个好时代。

  “垂死病中惊坐起”,大病小病全报销

  1986年我念初二,放暑假后天天放牲口,有一天玩耍时不慎从十几米深的沟里滚下去。沟深坡陡,全村人出动,才把我抬上来,先到距离最近的大水坑镇医院,大夫说治不了,又转到银川解放军第五医院。右胳膊腕、左大腿骨折,治了40多天才出院。回家后炕上躺三个月,拄着拐子行走,过半年扔开拐子蹒跚走路,第二年正月开学又去复读。

  我清楚地记得,住院一共花了2750元,这是发票上的数字,还不包括平时零花,这在1986年不是个小数字。当时一个绵羊十几块,一个山羊十块,一头驴一百多元,上好的骡子才三四百元。

  发票2000年前后我还见过,这几个数字看得特扎眼,看一次揪心一次。1986年,当时农村娶个媳妇最多1000元。2750元一家人不吃不喝需三四年的收入。

  20世纪七八十年代,农民普遍皮实,头疼脑热扛扛过去了,实在扛不过去,先到村卫生室买点药,花块儿八毛的。还不见好转,再套驴车到乡卫生院,大夫说“不要紧”,于是满心欢喜,花三两元买药回家。如果大夫神色凝重地说:“还是到大医院看看。”大夫刚说完,病人就不对劲了。女人想法复杂,回家先把大人小孩衣服洗了,再把所有棉衣棉裤被子褥子拆洗了,衣服有破的都缝补好,似乎出外看病再也回不来,比荆轲刺秦王还要悲壮、还要凄凉。县城有亲戚的走县医院,有些直接走银川,各种检查化验后并无大碍,吃几片药就行了,万事大吉,虚惊一场。

  当年得场大病,花一千两千,不管以前家境如何,最后肯定都吃不消。2000年后,农民有钱了,鼓励农民缴纳医疗保险,这样大病小病、住院都报销,并且报销幅度逐年增加,再也不怕“一病回到解放前”了。近几年,实施精准扶贫政策,农民除了按自己实际缴纳医保外,还有家庭综合意外保险、大病补充保险等。

  去年母亲腰椎骨折,银川做手术花三万多元,就地医院报销,回盐池又大病补充报销,最后自付七千多元。还有个亲戚,是建档立卡户,在银川做手术花了十万多元,出院直接报销,回盐池大病补充保险报销、民政救助报销、乡政府救助,最后自付两千多。这要放二十年前只能“重病等着见阎王”了,而现在竟轻轻松松一点负担都没有。

  “人绝音书断”,手机喊响天

  我们那腊月杀猪有叫人吃饭的习惯。中午一过,肉还在案上,小孩挨家叫人,转一圈回来,饭好了,村里人都来了。距离近可以亲自跑,就像生产队开会,过红白事叫帮忙的,都要一家一家请。距离稍远些就只能“喊话”,两个村子,中间有道深沟,直线距离两三里,若走过去得好长时间。那就去放羊,把手握成喇叭状,先“欧欧”几声,再扬把土。对面听到了,手里拿的东西挥几下,“唉唉”回应,接着又喊道:“给长喜说哈,他舅舅生病,好几天不吃不喝了。”长喜得了信息已经是两天后了,等赶到舅舅家时,舅舅刚咽气。

  不在一个村子住,距离更远些,只能“捎话”。娶媳妇日子定了,赶紧通知亲戚。村子来一个妹夫村的人,让捎话给妹夫,“腊月二十跟锁娶媳妇,早点来帮忙。”邻村又见姨兄一个村的,赶紧捎话给姨兄:“腊月二十跟锁娶媳妇,早几天来。”

  带东西带少、带话带多,捎话也经几传手,难免偏离原话。经历过许多捎错时间的,前几天后几天常出错。来早了,就留下事过了再回,有时来迟了事过了,吃顿饭临走撂一句“我这就把席吃了”,把礼补上回家。

  捎话给刘十九:“你老丈人完了。”结果捎给本村邱世岐。邱世岐丈人常年有病,邱世岐媳妇赶紧蒸祭馍,连夜到娘家,还老远就大放悲声哭,怎么进院子冷冷清清的,进到屋里,老爹两眼直勾勾盯着问:“女子,这是咋了?”邱世岐媳妇破涕为笑说:“人带信说你完了,害得我急急忙忙蒸祭馍,这一来才知道,这是给你加阳寿呢。”

  麻黄山2005年手机有信号,但不稳定,附近最高山梁上信号最好,所以打一次电话上一次山。我们偶尔回家,每次回去,老爹老妈会告诉我们“窗根底有信号”“对面山坳上有信号”。又过一两年,手机信号全覆盖,城里和乡村一样。走在乡村路上,不时有青年插着耳机听歌子,男主人躺炕上玩微信,女主人用手机追剧。

  麻黄山的荞面最好吃,比别的地方筋道;大接杏也有味,盐池滩羊更是火,麻黄山的盐池滩羊最正宗。有些人宁肯多花钱,也想吃麻黄山的羊肉。以前要千方百计托人买麻黄山羊肉,现在麻黄山人抓住商机,做起微商,想吃麻黄山羊肉,想吃麻黄山荞面,想吃麻黄山大接杏,只要手机上下单就万事大吉了。

  尾声

  我经历的几十年,亲眼看到麻黄山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,这得益于国家政策的帮扶,得益于麻黄山人自强不息的拼搏,才换来麻黄山今天的美好前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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