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文章是写岁月,读文章是读岁月。岁月流淌,时光入梦,凝结成文字,跃然于读者的眼前和心上。

这就是岁月入纸。

岁月入纸,倒并不是说要刻意来写我们的生活经历,而是说所有的文本,无论出自何人之手,他们所写的内容都关乎岁月,即使这些内容与作者的生活经历无关,即使这些文本都不是记叙性的,但我们依然会从这些文本中读出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味道和影子。这些影子是历史长空中的一角,可这一角却穿越时空,流传千古。

清朝学者梁绍壬在《两般秋雨庵随笔》中记载这样一件事,说:“明东阿于慎行《穀山笔麈》云:‘窦参为相,其族子名申者,为给事中,招权受赂。参每迁朝士,常与申议,申因先报其人,时以喜鹊目之。及参赐死,申亦杖杀,喜鹊亦自不吉如此。今之卿相子弟为喜鹊者,可以戒矣!’此语甚新。”

这段文字翻译过来就是:明朝山东东阿人于慎行在《穀山笔塵》中说:“窦参丞相家族中有一个子弟叫窦申,窦申官至给事中,常借权受贿。窦参在选拔朝廷官吏时,常常要与窦申商议。窦申因此就把他们商议的结果偷偷地透露给要选拔的那些人,那些人就都把他看成报喜的喜鹊。后来窦参被皇上赐死,窦申也被杖杀了。窦申像喜鹊,但自己却也不吉利。当今卿相子弟中还有像喜鹊一样的人,就应该以此为戒了。”

窦参是唐朝宰相,他和堂弟窦申的事,反映的是唐朝社会生活,而记叙这件事的作者于慎行是明朝人,这件事又被清朝学者梁绍壬搬到《两般秋雨庵随笔》中。所以读这段文字,我们可以读出三个朝代的岁月生活。唐朝宰相提拔官员竟然和自己的亲属私下里沟通意见,而自己的亲属第一时间知道了某人已经被圈定为要提拔的人,为了讨好,为了受贿,他就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偷偷地告诉那位将要升官的人,他当然就被称为喜鹊。唐朝的岁月天地间有这样的事,明朝人把它写到自己的书里,为什么?毫无疑问,明朝的岁月天地间也有这样的事。到了清朝,梁绍壬又把这个故事搬到自己的书里,而且说:“今之卿相子弟为喜鹊者,可以戒矣!”可以想见,清朝官场岁月中依然存在这样的风气。

这种风气被文章记载下来了。

读文章或读书,都是读岁月。尽管我们读的是别人写的文章或书,似乎是在读别人的人生和别人的岁月。其实,读别人的人生,也是读自己的人生;读别人的岁月,也是读自己的岁月。就是读古人的岁月生活,依然会读出我们的岁月生活。当我们读到梁绍壬先生的这段文字时,窦申的形象似曾相识,因为当今社会如窦申这样的“喜鹊”大有人在。

唐代刘餗编撰的《隋唐嘉话》中说,唐朝宰相娄师德的弟弟被任命为代州刺史。临行,娄师德特意嘱咐他说:“我的才能不算高,做到宰相。现在你呢,又去做职务很高的地方官,难免会引起别人的嫉妒,我们应该怎样保全自己性命呢?”他的弟弟跪下说:“从今以后,就是有人把唾沫吐到我脸上,我也不敢还嘴,把唾沫擦去就是了。我以此来自勉,不会让你担心的。”娄师德说:“这恰恰是我最担心的。唉,人家把唾沫吐到你脸上,是人家对你发怒了。如果你把这口吐沫擦了,说明你不满。不满而擦掉,使人家就更加发怒。应该是让唾沫不擦自干。”他弟弟会心地笑了。娄师德如此这样的处世,就是在武则天当政的蛮横时期,他也没有失去宠禄。

这是个沉重的话题,也是个沉重岁月时空。唐天云雨,飞逝千年,娄师德的形象依然活灵活现。千年岁月,千年相同。

历史是接续发展的,人生是接续发展的,人性更是接续发展的。历史这辆货车承载的东西太多了,它在岁月时空中一路狂奔,甩掉了许多岁月,甩掉了许多货物。它甩掉的那些岁月和货物,并没有消失,都还在。在哪里?在书本里,在后人的血脉里。

《两般秋雨庵·上舍》记载说,明朝初年,一位监生出身的官员官至都察院都御史。监生出身的人当了这么大的官,就让科第出身的御史们很嫉妒,嫉妒中难免看不起他,御史们就约了几个即将出差去巡按的官吏,临行前想试试他的斤两,就去请他作训示,他却大声只讲了两句话:“从这里出去,不要使人害怕;回到这里来,不要让人笑话。”听了这两句话,大家对他心生敬畏。

这是明朝的都御史在训诫明朝的巡按官吏,历史的岁月时空消失了,但这两句斩钉截铁的话,余音犹在。

书本是一泓泉水,泉水里沉淀着古人的岁月、古人的生活和古人的精神。渴饮书本这泓泉水,目睹的是古人的岁月,品尝的是古人的生活,吸纳的是古人精神,但愿能沉淀出了我们自己的思想和行为。

《两般秋雨庵》引明朝耿定向的《先进遗风》书中记载的一件事,说文定公杨溥执政时,他的儿子从家乡来探亲,杨公就问儿子:“你一路走来,见过许多地方官员,谁最贤明?”他的儿子回答说:“我路过江陵时,那里的县令很不贤明。”杨公问:“怎么不贤明?”儿子说:“就是招待我马虎简单得很。”他儿子说的那位所谓不贤明的官吏就是天台县县令范理。文定公暗自记住范理的名字,不久就向皇帝推荐他,把他提升为德安府知府。范理上任后,果然替老百姓办了许多好事。

历史的岁月时空呼啸而过,杨溥这样的达官还有吗?范理这样的地方官吏品格流传下来吗?但类似于杨溥儿子这样的人我们却常常耳闻目睹。

这个故事流传到清朝,梁绍壬看到后,感慨地说:“夫居位者方以趋奉之勤惰疏密,张我威福,其子弟即借父兄之势,以吓当路,而父兄即听子弟之言,以寄耳目。文定公不私其子,反以此重其人,所以励官方者在此,所以垂家法者亦在此。”

看来岁月入纸,精神呼唤不断。

岁月,壮丽的时空图景,它激流万端,瞬息万变,人在这画图中,既创造着生活,也被生活所创造。人是生活的主体,其实也不是生活的主体,是生活挟裹着人在生活。人有创造生活的主动性,但却逃脱不了生活对他的磨难。岁月入纸,敬读纸上的岁月,我们感慨良多啊!

唐朝人封演在《封氏闻见录》中写了这样一个人,他名叫范液,很有文才,能说会写,但却无钱无势,命途不佳。他的叔父范纯很有钱,看重他,他有求必应。一天,叔父对他说:“你这么有才,却被生活所困迫,能不能写一首诗咏叹一下你自己?”范液提笔写了一首诗说:“长吟太息问皇天,神道由来也已偏。一名国士皆贫病,但是裨兵总有钱。”叔父看后大笑,说:“让你写自己,你怎么骂我呀!”原来范液的诗中有“裨兵”两个字,唐朝人看不起当兵人,所以常用“裨兵”来骂人。这里骂的是谁?是他叔父,因为他叔父有钱。范液感慨自己是一国名士却贫病,而像叔父这样无才的裨兵怎么却很有钱。

共鸣是因为同频共振,我们读后有所感触,原来是生活的磨难古今相同,仇富心理古已有之啊。

岁月入纸,拜读纸上的岁月,我们既会看到人对生活的创造,也会看到人对生活的无奈。对生活的改造和对生活的无奈,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全部,岁月入纸就活画出了人类生活极富动感的岁月情景。

把岁月写到纸上,纸薄如命,可记录岁月,纸不负人啊!


立即
投稿
发表
评论
返回
顶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