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原多风,“一年一场风,从冬刮到春。”常年四季地刮风,刮出了一个不变的韵律和音调。这韵律和音调从远古刮来,从不变的山川刮来,从树梢和草尖上刮来,它又刮到哪里去了呢?

草原上的风,它无始无终地循环着吗?首尾相接着吗?绕着地球转圈圈的吗?那么,它们一定是经过了许多地方,经历了许多世面,见识了许多场面,带着无言的沧桑阅历一遍又一遍地从草原经过。它们是草原的过客吗?它们为什么不在草原上驻留?是草原不挽留它们,还是它们不迷恋草原?它们总是行色匆匆,马不停蹄,呼啦啦地来,浩浩荡荡地去,来去无踪。它们是天生的顽皮性格吗?玩弄和嬉闹,让天地不安宁,生灵不安宁,搅动出鸡飞狗跳、花摇树摆、人心烦躁的场面后,就蹦蹦跳跳地欢歌而去,连头都不回一下。它们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的嗓子?扯天扯地地吼,连天连夜地吼,总是吼不破那尖利和浑厚的嗓音。它们是故意用这种嗓音来惊吓世界的吗?是故意用这种嗓音来扰动生灵的吗?是警告与宣战,是耀武扬威,是不可一世地独占与独霸,是横扫前行道路,为席卷天下而高声呐喊的吗?是谁在指挥着它们咿咿呀呀、嘤嘤嗡嗡地变调,狂吼而一变窸窸窣窣,轻歌慢唱,是吼累了吗,是疲乏了吗,是良心发现而温柔了吗,还是想用另一副面孔来征服它们想要征服的一切的吗?

草原上的风,狂怒了让人害怕,温柔了让人喜爱。它们是变着性子调教这个世界的吗?狂怒了是怨恨,怨恨谁?谁惹怒了它们,谁披了它们的龙鳞,让它们狂躁地一发而不可收拾,暴跳如雷地蹂躏与践踏?温柔是慰藉,慰藉谁?是谁抚平了它们狂躁的心境,让它们立地成佛而播撒忏悔的情意,慰藉满目疮痍的生灵。

草原上的风是性情中的风吗?它们到底喜爱什么?它们会把绿色带到草原上,那绿色好像握在它们手中,它们边走边播撒,撒到山梁上,撒到沙窝里,撒到盐碱地上,一直撒到沟畔上,撒得无声无息。风牵着绿色的手,绿色跟着它们走,风到哪里,绿色就到哪里,漫无边际。前一阵风把绿色播下,后一阵风就来抚慰。抚慰是抖动绿色的身躯,摇摇晃晃,是让绿色在摇篮中安然入睡,还是让绿色在天地间快快生长?抚慰中,风把所有的温暖都献给绿色了。绿色快快生长,长高了,长肥了,风就让绿色生儿育女。开花吧,绿色绽放着鲜艳的花朵,红的,紫的,粉的,黄的,尽其所能,应开尽开。然后风又牵来一片云彩,抖动着,让这片云彩喷洒下细密的雨珠,绿色和绿色的儿女就沐浴在雨珠中。是风端着漏壶给绿色和绿色儿女淋浴吗?是风泼下一瓢水给绿色和绿色儿女解渴吗?绿色长老了,儿女成熟了,风就甩开了一把黄色大刷,横涂竖抹。它不能让绿色这么没节制地绿下去,儿女已经成熟,父母还水色水嫩大地大绿,儿女还有地自容吗?年轻有年轻的着装,年老有年老的着装,大红大紫的岁月一过,披红挂绿的服装就应该退位,那么,土里吧唧的黄色是否就成了最为合身了的服装呢?风从不老岁月中刮来,惯常的习俗养成了它惯常的性情,这惯常的性情就是它知道什么样的季节该穿什么样的衣服,什么样的年龄就该完成什么样的任务,奋斗的火把不应该老捏在父辈在的手中,交给儿女是自然规律。

那么,风为什么就不老呢?

冬天,风把万物收拢、变枯、压扁后,一变而刺骨得寒冷,嗓音也变得特别尖利,撕心裂肺地呼啸着,长空一扫,万像肃穆。它们大踏步地从草原上刮过,好像对什么都不满意,又像在哪里受了怨气,就是横扫与荡涤。它们是让绿色彻底枯萎在沙土中安静地养育自己的儿女吗?它们是在吆喝劳累的人们去安静地过冬吗?

冬天的草原,风声是一首不老的歌,激越的音符跳动着,让万物跟它合唱。杨树,榆树,柳树,在草原上成排地站立着,难得安静。树欲静而风不止,不止就随风歌唱吧。荒草连片地枯萎成枝干,风强硬地让它们打着口哨,迎送飞扬的沙尘。飞鸟不知疲倦地飞翔,风传送着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。山鹰、狐狸和野兔在互相提防的战场上,风也染上了血腥的色彩。人能闲猫在家里吗?炖一壶老酒,热热身子,佝偻着腰,在风声中甩开手脚擘画未来的日子。

风没有想到,它彻天盖地地呼啸,人们却哈哈大笑地创造出了一个词语:风情万种。这真是在褒扬风呢,还是在贬低风呢?是在说风的魅力呢,还是在说风的轻浮呢?

“风情万种,更与何人说?”真是无法说清的事了。风在天地,情在人间。风塑造了人的性格。

风塑造人的性格是多方面的。万马奔腾是一种,轻歌曼舞是一种。万马奔腾就是扯天扯地地从西山顶上滚落下来,滚动得长空轰鸣,一泻千里。狂风最具野性,刺耳的嘶鸣,将悲戚撒落一地。鸟在悲鸣,树在悲恸,草在悲泣,沙兵沙将也从高空中疲倦地跌落下来,助纣为虐,而终被遗弃在一片一片干涸的土地上,叠压成一座一座沙丘。沙丘是掩埋沙兵沙将的坟冢,其实,狂风是想让沙兵沙将掩埋大地上所有的生灵。沙丘一寸一寸增高,狂风旋转着巨掌把它们抚摸得光滑圆溜,一堆一堆,安安静静地躺在草原上了。

草原人随时都可能经历这样的狂风,那是在他们毫不经意的时候,天色突变,先是吚吚呜呜的哭泣声从高天上传下来,传着,传着,怒气升高,昏黄昏黄,把蓝天遮盖了,把人心紧缩了,风尘就耀武扬威地高蹈于天地人间。草原人就用瘦弱的身躯抵挡着刚利的狂风,眯着眼走路,眯着眼干活,眯着眼祈盼,祈盼出的美好的憧憬撕裂着绝望,不屈的奋斗又让祈盼在悲苦中幻想着未来幸福的天地,那种梦境般的幸福该有多么美好啊。尽管它很虚无,它很缥缈,也许它根本就无法实现,然而它总是一种盼想,一种热望,一种自我安慰和追求。面对它,绝望的人们都会从心底生发出一丝甜蜜的微笑。所以,幻想并不都是傻想,苦寒环境中,幻想是刚毅身躯没有被击倒的明证,是杜撰在心底永不消失的印记。这种印记一旦沐浴着清风,就成了放歌草原的甜美情韵。

清风,轻歌曼舞的清风,草原上最有情韵的风声。到草原上放飞心灵,清风是最好的陪伴。清风徐徐,曼妙无际,牧羊人在清风吹来时,会长长地打一声口哨,嘘出一段孤独的苦闷,苦闷就随着清风在草尖上哗啦啦地滚到天边了。清风不会吹乱你的头发,可是清风却会掀起你的衣角,让凉爽抚摸你的身体。清风最惬人意,它是在人们最孤独的时候,吹开了远山的雾气,把整座整座大山清清郎朗地摆在你的眼前,供你观赏。观赏中孤独萌生了。

孤独是草原人惯常的生活况味,走在草原,坐在草原,劳作在草原,孤独会从高天和远山上铺漫过来包裹你,那是空旷原野独有的氛围,这种氛围涵咏深长,闹市里体验不到,独坐空房体验不到,只有到草原上,天高地迥,旷美中孤独就成了一首诗,一首歌,一曲缠绕在心头无法释怀的旋律。这种旋律是清风波动的旋律。清风中,你遥望远山,想起了家人,想起了天边的朋友,想起了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,一曲信天游就从草原人的胸腔中喷发出来了。

高山上的那个唱曲哎

圈不住的那个音

一想起的那个哥哥我就收不住那个心

走不完的那个大路哎

过不尽的那个河

那时候你咋就哎嘞哎嗨看下了个我

信天游是清风成就的乐曲,满满当当的风声拉长了信天游的旋律,让天地间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苦味。原来风从天地生,歌从天地生。信天游的是风,信天游的是歌。歌随风声游,风送歌声远,天籁之声就是风声与歌声共同成就之声。

哦,《国风》,这不就是《诗经》中的“国风”吗?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“行道迟迟,载渴载饥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。”孤独凝练出《国风》动人的诗句。

风从草原上吹过,千年,万年,吹来了孤独,吹来了思念,吹来了祈盼,却没有吹老岁月,也没有留下痕迹,其实它把岁月的痕迹都刻录在草原人的心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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